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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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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盧蘭芝做了一個噩夢,夢裏不辨在何地,她抱著女兒向前走,黑暗中卻伸出無數只手來拉扯她,似要將她拖入無際的深淵,甚至還有一雙手想來搶她懷裏抱著的慧姐兒,她奮力地掙紮,想擺脫這些禁錮她的力量,前方有數道人影掠過,她的夫君徐敦也在其中,她想張口呼救,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,眼見著人影越來越遠,她奮力一喊,出口卻是:“流霜,救我!”

睡在暖閣裏的流霜被驚醒了,聽到裏間動靜,忙掩衣下塌,急急揭開燈罩,人未至語先聞:“大奶奶,我在呢!可是夢魘了?”說話間,已舉著燈盞來到床前,掀開層層帳幔,只見盧蘭芝滿頭滿臉都是汗,雙眼睜著,空洞無神,似是受了巨大的驚嚇。流霜大驚失色,忙把燈盞隨手一放,取來手帕,彎腰輕輕地為盧蘭芝擦去臉上的細汗。

“姑娘別怕,我在呢!老人常言,夢是相反的,不當真的。想是近日太勞累了,可要喝口茶?”

盧蘭芝聽著耳邊的溫聲細語,看清了眼前是流霜滿布擔憂的臉,沒有惡鬼也沒有人影,這才慢慢醒過神來,怔怔地點頭。流霜連忙將她扶起,又扯過一個枕頭墊在她腰後,才去將暖壺裏的茶倒了半盞,捧至盧蘭芝唇邊。

盧蘭芝雙手捧著茶盞,抿了兩口,失神笑道:“剛才夢到好多惡鬼來拉我,還想搶慧姐兒,我明明看到大爺在前面,想喊他時卻怎麽都喊不出口,最後拼盡全力一搏,卻是喊出你的名字,才掙脫醒了。想來,我心裏也知道他終究是靠不住的,最靠得住的始終是你。”說完,自嘲一笑,唇邊盡是蒼涼。

流霜是盧蘭芝的陪嫁丫鬟,又是打小一塊長大的情分,盧蘭芝嫁到魏國公府七年,管家四年,她一路陪著走來,豈會不知盧蘭芝的艱難和委屈。聽了這話,她心裏也十分難受,卻只能強打起笑臉寬慰勸解:“奶奶就是近日太操勞了!老太太要過七十大壽,奶奶既要操辦壽宴事宜,又要預備迎接三老爺一家和姑太太母女回府諸事,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。不如,咱們明日給舅老爺遞信,讓舅老爺派人來接奶奶回府松快幾日吧?”

盧蘭芝低著頭不說話,只盯著手裏的茶出神,半晌,又喝了兩口,才擡頭看流霜,搖頭苦笑,道:“傻丫頭,哪有這麽容易呢。便是要躲懶偷閑,也得過了這陣。”

流霜輕輕地從她手中抽出茶盞,道:“奶奶再睡會兒吧。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卯初呢。”

盧蘭芝本想搖頭,但是擡眼看到流霜眼下淡淡的青色,便依言躺下了。她看著流霜把帳幔重新放下,又吹熄了燭火,床帳蓋住的這方天地又只剩她一個人,仿佛再次置身在孤立無援的黑暗中,忙急促地喊道:“流霜,別走!”

流霜人還未走回暖閣,聽到盧蘭芝的呼喊,忙回身答道:“姑娘,我在呢。”說罷,再次掀開床帳,對上盧蘭芝驚惶的雙眼。

盧蘭芝輕籲一口氣,語帶祈求:“你上來,陪我躺一會兒吧。”

眼前的人仿佛不再是魏國公府威風凜凜、八面玲瓏的當家少奶奶,而是又變回了那個在博望侯府會因為害怕打雷而扯著她衣角,眼淚汪汪地說“流霜,你別走”的小女孩,流霜心一軟,伸手握住盧蘭芝的手,坐在床榻上輕聲說:“姑娘,睡吧,我就坐在這,牽著你的手,你安心睡吧。”

“這兒又沒有外人,你瞎講究那些規矩作甚,快上來,陪我瞇一會。”盧蘭芝說罷,自己已挪到裏側,將靠床沿的一側空了出來,流霜只得依言躺了上去。盧蘭芝一下便覺心神安定了許多,仍牽著流霜的手,恍恍惚惚地又睡了過去,直至帳外傳來響動。

“奶奶,該起了。”是沈月的聲音。

因著晨間那一遭,盧蘭芝此時困得很,但她清楚,早上片刻耽誤不得,只能強打起精神在沈月的服侍下洗漱更衣,待穿戴完畢,走出臥房,流霜也已洗漱歸來,正在偏廳布置早飯。說是早飯,不過是些餐前點心,正經早膳是要去老太太房裏用的。

見盧蘭芝出來,流霜忙端上一碗燕窩粥,道:“奶奶先喝碗熱的暖暖肚子。”盧蘭芝接過,有一口沒一口地攪著碗裏的勺子。乳母王氏牽著四歲的徐思慧走了進來,盧蘭芝立馬放下碗,笑吟吟地伸出雙手。

“給娘親請安。”徐思慧像模像樣地給盧蘭芝福身行禮後,才撲進盧蘭芝的懷裏。

“娘的小乖乖,昨夜睡得可好?”許是因為晨間的噩夢,盧蘭芝此刻抱著女兒就舍不得撒手,還是徐思慧捂著肚子,眼巴巴地看向桌上的點心,盧蘭芝才松開女兒。

流霜盛出一碗山藥紅棗羹,又夾了兩塊桂花糖新栗粉糕,徐思慧便香甜地吃起來。盧蘭芝滿足地看著女兒,也跟著再吃了幾口。等一碗羹兩塊糕吃完,徐思慧再巴巴地看向她時,盧蘭芝便笑著牽了她的手,道:“不能再吃了,我們要去給曾祖母請安了。曾祖母那還給你準備了吃的呢。”

盧蘭芝牽著徐思慧跨入榮安堂的正廳時,二房的吳氏母子已到了,翡翠正給二人上茶。

魏國公徐茂跟著太祖逐鹿中原,待國朝定鼎時被太祖爺賜封魏國公,爵位傳至盧蘭芝的公公已歷三代。當日徐茂育有四子,長子襲爵,娶的是定勝侯賀家之女,即如今的賀老太君。賀氏育有三子一女,長子徐令言襲了爵,娶的是趙家之女,這二人即是盧蘭芝的公公婆婆。次子徐令業,科舉出仕,現任戶部侍郎,娶的便是這吳氏,二人育有一子,徐攸,這徐攸三歲能言千字,五歲能誦詩書,最得徐母疼愛。幼子徐令平,二十三歲便博學鴻詞科登第,娶的是崔氏之女,成親兩年之後便謀了外放,帶著妻女在任上一待便是十幾年,只逢年節時回京住個月餘。而徐母唯一的女兒徐令安則是嫁入了江南謝家,那謝無矜雖說是謝氏旁支,但卻是二十年前的探花郎,徐母千挑萬選為女兒榜下捉婿,選了這位年輕有為的謝姑爺。

“嬸嬸和二弟真早。”盧蘭芝笑著招呼。大房和二房共同管家,四年前,徐母將趙氏的管家權奪了,直接交給盧蘭芝,此後,盧蘭芝與吳氏相處的時間,比與她婆婆趙氏相處的時間還要長。平心而論,吳氏並非一個難相處的人,她寡言慎行,不像趙氏那般爭強好勝,對盧蘭芝所管之事,從不越界多言半分,一顆心更多的是撲在兒子身上。

吳氏淺淺一笑,算是對盧氏的回應,倒是對她身側的慧姐兒親熱地招招手,慧姐兒見這位二祖母向她招手,忙用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盧蘭芝,盧蘭芝也樂意她跟二房的人親近,畢竟二房的人對孩子不存壞心。

“去吧。”她笑著點頭,手一松,慧姐兒便歡喜地跑進吳氏懷裏去了。

徐攸起身向盧蘭芝問好,臉上卻是訕訕的,盧蘭芝便知在她進來之前,徐攸又被吳氏訓了。徐攸幼時是個神童不假,可是越長大卻越不願在正經文章上用功,每日裏要麽混在酒樓與那些游俠客談天說地,要麽就在家裏往丫鬟堆裏紮,如今已及弱冠之年,身上半點功名也無。也不怪吳氏著急氣惱,畢竟就連徐敦,一個常年在外喝酒荒唐的人,也是明經科取錄之後,才在吏部領了閑職。

翡翠給盧蘭芝捧上茶後,沒有立時退下,而是上下打量了她幾眼。

“怎的?我臉上有花?”盧蘭芝打趣道。徐母素來喜愛盧蘭芝口齒伶俐,常把她留在身旁說話解悶,是以她跟徐母的幾個大丫鬟十分熟絡,沒有外人時,彼此說話嬉鬧都頗為隨意。

翡翠哼道:“還有花呢,我瞧著粉都要掉下來了。我是瞧著大奶奶眼下似有青黑,可是昨日沒睡好?我把這茶給你換了吧,小廚房裏有燉好的羊乳羹,我去端一碗來。”

徐攸聞言,也轉過頭來看了兩眼,附和道:“翡翠姐姐這麽一說,我也覺得大嫂清減了不少。我昨日得了兩支上好的山參,待會兒就讓畫屏給大嫂送去。”

盧蘭芝心頭一暖,對他二人笑道:“難為你們惦記。”

“喲,又是我來遲了。”

趙氏的聲音突然傳來,盧蘭芝感覺耳朵似乎被枯骨利爪撓了一下。

趙氏一進屋,就看到盧蘭芝母女與二房在親親熱熱地說話,心裏頓時不受用,臉上掛著的笑也是幹巴巴的。盧蘭芝早就不是初嫁進國公府的心態了,她看穿了婆婆心胸狹窄、虛偽自私的真面目,如今哪裏還管她受用不受用,只隨著眾人一塊起身,欠身行禮,便又繼續和徐攸說話。

跟在趙氏後腳進屋的是國公府的二姑娘徐玫。大姑娘徐致、三姑娘徐敏皆是三房崔氏所出,徐致三年前已出閣,現隨夫婿長居洛陽,三姑娘徐敏又跟著三房夫婦常年在外,是以真正在徐母身邊長大的孫女便只有徐玫一個。按理,徐玫該是金嬌玉貴般長大,可是趙氏目光短淺,一向只把徐敦視作心肝,對唯一的女兒徐玫卻是淡淡,徐母上了年紀,早些年還常顧惜孫女,飲食起居常親自過問,可盧氏過門之後,她大有當甩手掌櫃的態勢,且她念著徐玫已及笄,該多跟親娘學些內宅之事,便不如以前那般上心,那趙氏見徐母不上心,她待親女就更是隨意,以至於徐玫作為養在這府裏的唯一的姑娘,不僅沒有半點驕矜之氣,反而養成了個綿軟的性子。

盧蘭芝剛嫁入府中那幾年,見趙氏粗鄙,對徐玫多有憐惜和照拂,奈何她總是自己立不起來,每每遇到盧蘭芝為她出頭,她反倒一副局外人模樣,幾次三番下來,盧蘭芝對她便也淡了。此時,她見盧蘭芝下首的椅子空著,便挨著盧蘭芝坐下,卻不主動說話,只垂首喝茶。

趙氏見自她進來之後,屋內一下就靜了,她擡眼看向對面,盧蘭芝、徐敏、徐攸各自垂首喝茶,不像剛才說說笑笑,頓時肝氣上湧,又見她右手邊,吳氏正半摟著慧姐兒說話,便覺得處處都刺眼得很,似乎都在排擠她們母女倆,於是,突然就拔高了聲音喚道:“慧姐兒,來,給祖母看看可又長高了?”

慧姐兒見她一張臉似笑非笑,第一反應竟是往吳氏懷裏一縮,趙氏見此,臉上的笑幾乎要掛不住了,吳氏正待打圓場,徐母恰在此時從裏屋出來了,眾人忙起身行禮。

徐母攙著如意的手顫顫巍巍地在暖塌上坐下,盧蘭芝早已幾步上前,捧上熱茶,徐母看了她一眼,道:“剛才我在裏面就聽到攸哥兒和翡翠說你清減了,這麽一看,你確實消瘦不少,近日你和你嬸嬸都頗為辛勞。如意啊,去把我那套滿鑲紅寶石的頭面找出來,正適合你們大奶奶戴。把前日東平王太妃送的那盒子東珠給二太太送去。”

吳氏忙起身,跟盧蘭芝一起向徐母道謝。

而在一邊幹坐著的趙氏,嫉妒得眼都要紅了。徐母似有所感,眼神輕輕地往她那一瞟,又轉頭去看徐玫,道:“我記得還有一套紅珊瑚的頭面,找出來給二丫頭,別白放著壓壞了。”說罷,擡眼看到慧姐兒倚在乳母懷裏看她,又笑著沖慧姐兒招手,喚道:“慧姐兒,來,來曾祖母這裏。”慧姐兒素日也喜歡這個和藹的曾祖母,見她招手,娘親也在一旁,便笑嘻嘻地跑過去。

趙氏見了,再次氣得咬牙,心裏恨恨地想,這個死丫頭,跟她娘一樣,眼裏沒有這個親祖母。只是,她面上卻絲毫不敢發作,這可是在老太太的榮安堂。

徐母逗弄了一下慧姐兒,才對著盧蘭芝問道:“給你三叔和你姑母的院子收拾得怎麽樣了?”

盧蘭芝笑道:“院子都已經打掃幹凈了。三叔三嬸他們還住夏蕤院,一應家具器皿都是現成的,只明日把窗紗重新糊了,再給三妹妹房裏添些珍奇玩物就好。姑母出閣前住的秋露院,每年都遣人打掃著,一應陳設都依著老太太的吩咐,這些年絲毫未動,只把東廂最大的一間改了做表妹的臥房,我昨兒帶著流霜親自布置的,老太太若是不放心啊,明日再去親自瞧瞧,掌掌眼。”

徐母聽罷,勾著嘴角,笑道:“既是你親自布置的,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。咱們府裏啊,往日太冷清了些,老三夫婦和安兒一回來,可就熱鬧了。慧姐兒,馬上又有兩個姑姑來陪咱們慧姐兒玩咯,慧姐兒歡喜嗎?”

慧姐兒回以一串咯咯笑聲。

一時翡翠來稟,早飯已在偏廳擺下,眾人才按下話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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